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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意外和疾病,我们无法操控生活的忙碌,而当我们让生活替上帝作主之后,生命便太忙碌。然而生命忙碌,生活忙碌,到底哪种忙碌让我们陷入了创作瓶颈呢?
作者丨马睿欣
那个白瓷的奶杯像只鸟,有个饱满的大肚,配上一个尖嘴,白皙柔美的颈项含蓄地扮演连结的角色。每当咖啡冲泡好之后,加温的豆奶缓缓从中如瀑滑落,香气扑鼻,浓黑的咖啡被奶裹成了穿着白色披肩的美少妇。
奶杯买对了。
平常习惯一物多用,同一个杯子可以喝水喝茶喝咖啡,有时还拿来泡面,我以此来争取橱柜里更多的空间,也避掉很多购物的麻烦。可咖啡加奶这件事让我有点烦,普通杯子直筒腰,不留心控制力气和速度,倒奶时很容易在桌上留下奶渍,或是与咖啡碰撞,溅出棕色水花。
熬了一段日子,我用家里各种普通杯尝试,都没成功,才决定网购这个婀娜多姿的奶杯。刚开始以为是尖嘴的功劳,渐渐发现幕后功臣是那个把杯肚缩紧的颈项,她控制了奶的流量,让倒出来的液体出场完全优雅,不慌不乱。
照镜子时,我看着自己的脖颈,突然非常感谢她没和肩等宽,所以碰到再好吃的东西,也得一口一口吞。
我开始注意不同的颈子,发现她也有缺点。比方老人家食道肌肉弹性不好,吃东西一不小心可能堵塞窒息。一些固体的容器不好好处理,颈子缩口处塞住,里面的东西就倒不出来。
“瓶颈”用在现实里,没那么美,她往往带着负面含义。
我生活的地方,出门就是高速公路,通常高峰时期特别塞车,其他时间就很顺畅。但有些高速公路交接处,因为附近城市状况改变,提供的交通空间没跟上修改的速度,所以除了凌晨深夜,都在塞车,包括周末。人们会用“瓶颈”来形容讨厌的塞车地段。
事业上,一些无法突破的停滞因素,让人又急又累,人们说是碰到“事业瓶颈”期。
恋人关系可能碰到不上不下的时候,失去原来的热情,又跨不进婚姻承诺的门,那也是种瓶颈。
想到这里,禁不住叹口气,写作这事的瓶颈带来的痛苦最令人烦。
上回写了作者的类堵塞,那通常是可以清理的,比较容易找得到原因的阻拦。然而“写作瓶颈”带来的困境往往无法很快解决,甚至越想破题,就越像较真去写圆周率,3.14之后拖出来的那长串数字,就把自己牢牢困住。
知道斯蒂芬·金(Stephen King)这位作家的人大概都听过他产量惊人。多年纪律下每天至少写两千字,并强调“写作就是写写写”的他,就有过数个月的写作瓶颈经验,几乎无法动笔。
曾经说“写作其实很简单,只要把错误的字删除就行了”的大文豪马克·吐温,在多年的写作生涯里,仍然无法避免撞入死胡同出不来的时候。据说,他数次面对写作瓶颈,有次竟然把写到一半的稿子藏起来好几个月,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写作瓶颈发生在不同人身上,也许有不同的状况和过程。有的人路越走越窄,最后走入死巷;有的人说是无来由地,瓶颈突然就找上门。瓶颈这回事,就算找得到原因,也不代表立刻就有出口。
而对写作学生来说,瓶颈是梦魇,让人翻来覆去醒不过来,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想逃离却找不到出口。
瓶颈不见得是写不出东西来,对某些人来说,无法突破当下的写作状况,也可能是一种瓶颈。
就像那本永恒大书写的——新酒要放在新皮囊里,作者天天都可以受新的刺激,产生新的灵感。但是,当自己还没有脱离旧框,文笔还在原来的程度里,想写,文字却表达不出内心的汹涌澎湃,这是一种上阶梯之前的原地打转,也是一种写作瓶颈。
有的作家曾写出杰作,但想更上一层楼时,却在瓶颈里绕啊绕,最后受不了无法超越的痛苦,弃笔而去。那个巅峰成了唯一的高度,再也没有下一拨风华艳丽出现;杰作,成了绝作。
另一种瓶颈类似天灾。文思如花,昨天还满园盛开,今天突然集体枯萎。一篇文章酝酿多时,找了好多资料,兴奋地觉得万事俱备。昨晚关上电脑时想着有好多可以写,今天打开电脑,脑袋里却一片泥浆,认为原先想的都没什么好写。
突然,陷入绝境。
把写作当成公务员上班,写的小说几乎都被拍成电影的严歌苓说,创作者都有很多很想撞墙的时候。她在每一篇小说动笔之前,都会认真酝酿、查考,甚至亲自经验,来做好完整预备。
即使如此,仍然在写每一本书的过程中,都有两三次进入瓶颈。在那狭窄的长道里,她会认为这本书从头到尾都有败笔,写不下去了;她会跟丈夫哭诉很后悔自己选了这个题材,努力半天,写的根本就是一本无法完成的书。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他一生写了25部小说。格林规定自己每天只能写五百字,即使写到一半,也会停住;一周五天不间断,一年写一本小说。他承认自己是个非常坚持“方法”和“纪律”的作者,连爱情也不被容许打破自己的写作节奏。早上写作的他说,要和恋人约会,那绝对是午餐之后的事。
然而他也曾经历过五百个字都写不出来的冬季:小说里的故事情节突然像猝死般无法发展下去,新的故事如种子都埋在预备过的土壤里了,却突然一片寂静,死亡般冒不出绿芽。
像登山,有时路宽好走,可以快步跳跃,还心旷神怡地边哼歌边采野花;也有时崎岖难行,悬崖边上,只能慢慢攀爬,想的不是登山,而是求生。
对基督徒作者来说,不会因为写作成了使命,自己就可以在现实生活中行飞檐走壁的轻功,毫无阻拦。
当然不会。
现实里有些困境,活埋的不单是键盘,也是作者写作的持续力。
某些生命阶段,正在穿越幽黑的山洞,文字难以如鹰展翅上腾,行窄路,要愿意低头。
有时手为了要伸入窄口瓶内,必须放松拳头。
不晓得别人怎样?活了半世纪后,我应该可以替还在努力中的平凡作者说几句实话:有些文章,在某些现实的夹缝里真的写不出来。所以生活不够自在时,我们可以允许自己写得不够自在。
水流过窄小瓶颈时的受限,正是把水倒出来的一个正常过程,只要不停下来,继续待在那个特别缓慢的阶段里,终究,水会完全倒完。
怕的是太心急,等不了那窄小的瓶颈慢慢流,结果把水洒得一地都是。
关机有时,写作瓶颈如果是因为现实生活的种种限制,别急着突破,也许是文字工人生命要先升级了。
就像一个人不认识自己的极限,永远不会认为自己需要一位无限的神,作者的现实碰到瓶颈,往往可以提醒我们:到底是谁在灌注瓶子里的水?所有写作瓶颈带来的焦虑,都给我们重新省思自以为的“倚靠祂方能成事”,到底有什么具体意义?
想想,与其做一匹在文字场上奔放的脱缰野马,不如成为耶稣骑着的小驴驹。
每一次受局限,都是一次重新审视自己、衡量灵性温度的机会。
写作并非基督徒作者人生的终极目标,写作碰到瓶颈的时刻,转个身,通常也是生命量度加码的起步。
我牢牢记得有位牧者说的:当一个人因着服侍而焦虑时,他可能已经离开了与祂同工的状态,正在靠自己达成自己的目标。写作固然需要纪律,也要勤奋,但是当企图写出什么开始成为奴役写作的推动力时,焦虑让创作的心僵化,就使想象流动的空间狭窄了。
我也曾经在写作瓶颈里挣扎,像一只受困于屋内的小鸟,看得到窗外的蓝天,却飞不出去;每次振翅,不是撞墙,就是碰到屋顶。
当时,一直以为是现实绑架了我,自己只是无力逃脱。为了做一个负责认真的人,我不断地接球,从家庭到教会,从家人到弟兄姐妹。没人故意要压榨我,是我自己跑出了上帝的心意,我总是边跑在前面,边回头跟祂说:来啊!祢来带领我啊!
生活的忙碌,真有别于生命的忙碌。
生活的忙碌有时无法操控,尤其在意外和疾病不请自来时,卡进去,那个转速,真令人无法脱身。
但我自首:生命太忙碌,其实是一种“任凭”;让生活代替上帝作主之后,“任凭”生活宰割生命。
渐渐,我失去了嗅觉,成天呼吸急促地活着。
作者失去嗅觉,生活就只是一个杠子头,怎么闻都是同一个味道。那阵子,我文思干涩,失去了创作的渴望,硬要敲键盘的时候,敲出的都是小石头。
我跟祂斗嘴皮子,告诉祂“写作有时,生活有时”;又告诉自己,写不出来的时候好好生活,那也是写作的一部分(对,我把告诉学生的都讲给自己听,就像从真理大书里随时截屏来证明自己的论调那样)。
然后那一天来了,我突然全身发软,想睡一下,却在躺平时心跳加速到无法呼吸,只能靠枕半坐在床上闭眼休息。整整两周,祂抽走了我的力气,除了勉强起来做点家务。我靠在床上,就像电影里灵魂出窍的人一样,站在身外,审视过去现实中不停忙碌的自己。
恍如隔世。
听说气味会直通大脑,在里面留下记忆。难怪,疯狂忙碌的日子在记忆中往往没有细节,只有一包堵在那里的塑胶袋,绑着死结。忙碌,真的会让人失去嗅觉。
闻不到味道,就算写,也陈腔滥调。
那之后,我感恩身体有瓶颈,可以限制自己不要一下子把里面的力气都倒光。就像写作有瓶颈也是好的,让自己抽身一下,先把“人”活得好一点。
这两年,我没停笔,但觉得有种瓶颈掐着自己。
舌尖上的味蕾被俘虏了,我失去味觉。
总是看不完一场电影,读小说会跳行,喜怒哀乐之下有种麻麻的隔离感,我的感官长满了固执的老茧。
在这些失去味觉的日子里,我凭着过去的经验和惯性继续生活,仍然写作;但也和儿子病后,自己突然失去食欲一样,天天吃饭都是那么嚼蜡般地机械化,应付着。吃了,却食不知味,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尽责任,而把食物勉强吞下去。很多时候,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食物在我胃里不情不愿地被翻动。
食物仅用来维持生命,终于,失去了它的精彩。
生活少了作者的味觉,终于,失去了它的触动。
读着诗篇,我无视于诗人在上帝面前掏心挖肺的嘶喊、抗议、嚎啕大哭,只是天天冷静地进出内在祷告室。
我拱手交出了一个作者对现实遭遇应该有的勇敢,把感觉层层包起来,好让自己不那么大量地感觉痛苦、失望和害怕。
但一个对感受太胆怯的作者,文字动脉自然僵化,血流不过去,会麻,甚至坏死。
直到被关到防疫旅馆里,祂透过电影、小说,慢慢释放我的味蕾。我重新学着不主动用思想掌控情绪,只是被动地让剧情牵引着,看着自己的感觉怯生生地探头,回应着,小声地说:尝到了,尝到了。
基督徒作者要比一般人更有胆品尝现实百味,键盘可以不敲,心却不能用老茧来保护。
父啊!求祢让我在现实里勇敢面对,也勇敢品味。我如此祷告时,听见在那个信心伟人的陈列室里,有一个声音悠悠地嘱咐着:
“所以,你们不可丢弃勇敢的心,存这样的心必得大赏赐。
你们必须忍耐,使你们行完了神的旨意,就可以得着所应许的。”
水,一滴滴地流过窄窄的颈口,倒出来的速度那么缓慢,却能精准地进入另外一个杯子里。
如果你也在某种瓶颈里,感到窒息,或是不耐烦,甚至想要放弃,先别用力找解决办法,而是先把今天的自己安置在祂面前。
瓶颈,是文字工人的腰身,谦卑地接受现实掐出来的局限,可以让作者的文字身量凹凸有致。我们不拼命写,要拼命做的,是热烈去爱去顺服呼召我们的主,从书桌到现实,从现实,回到内室,把握每一个瓶颈时刻,去静观生命,整理生活。
整理人:恩典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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