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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群学书院
作者|柴静
不唯上 不唯书 不唯众 只唯实
导 语
认识自己是多么难的事
由此可见,不要说报道一个国家,就算报道自己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报道所要求的准确、客观、公正、平衡,这些原则有时与人性中的本能是相抵触的。
人想塑造自已,想要遮盖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事实,想要对他人做出评价,人们想要说自己是正确的,以及为什么是如此正确。所以,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件每天就是新闻,我们记录自己的同时也在记录一个民族或者国家的新闻史,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心灵史。
如果都以我之前这样的态度来报道新闻,将来我们回首往事,就像看见白茫茫大雾一样,一无所见,既看不到他人,也看不到自己,因为这里没有生命的实质。报道新闻就像报道自己一样,而认识自己,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人”常常被无知和偏见所蒙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
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冲破人头脑中的固有模式是非常困难的。在二十三四岁时,我就是带着前面所说的错误思维模式做事情的。后来到中央电视台工作后,陈虻说,“你们老说想去表达自己的思想,老说谁谁谁限制你们表达思想。
我想问,你们有自己的思想吗?让你表达你有吗?谁教给你们这个的?”他还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说得对,撞了南墙,人撞得头破血流感受思想的肌肉才不会那么僵化,外界的东西才可以侵入你的头脑和心灵,击碎你的模式,摧垮你的概念,所以这是为什么在《看见》一书中写十年来见到的人,因为只有人构成了当下的自己。
在之后大量的新闻报道中,我与留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人相遇,坚硬的成见和模式被一遍遍冲刷,摇摇欲坠,土崩瓦解。尽管这种摇晃是危险的,但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准确,在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见过4月19日人民医院的急诊室,他们当天所有的非典病人撤离,医院的科主任带着我看现场,墙上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了22个名字,绝大多数的后面写着肺炎两个字,他说其实都已经是非典,病人不知情,来输液的人也不知情。
医生知情吗?知情……可是他们连隔离服都没有。我问他说,清洁区和污染区怎么区分?他就指了指胸口,在心里区分。我说你靠什么防护?他说我靠精神防护。人民医院有76位医护人员感染,有两位急诊科医生殉职。
他说着这些,脸上几乎是木然、空白、沉痛。那黑板上的数字让我理解了新闻为什么要准确,因为4月19日时很多媒体还在对外界说市民可以不戴口罩上街。
我以前也不知道什么叫平等,一说到平等就要在镜头面前故作姿态,后来我去采访李阳的家庭暴力事件。他的妻子翻出一本家庭相册,其中有一张她跟丈夫的合影,旁边贴了一枝玫瑰花,这朵玫瑰花是某一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丈夫的秘书买回来的。
就这一枝花,她把所有的叶子都用塑料薄膜压得平平整整,保存得非常好。干枯的花瓣给了我很深的刺激,以前我觉得人是人、我是我,但那一瞬间我发现没有人我之分,她跟我一样,对自身完整的愿望是一样的,对幸福的憧憬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她出生在这儿,她这样生活,我出生在那儿,我那样生活。
所以,什么是平等?平等不是去悲悯或者同情别人,平等是我和你都共同身处在相近的生活当中,你所经受的我必然经受,当我们共同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我们就是平等的。
我以前也不怎么求实,因为没有受过严格的思维训练,而是喜欢四两拨千斤,比较喜欢华丽的水袖工夫,招人耳目。但是2007年我采访华南虎照的时候,周正龙穿着一个大棉袄坐在地头,我跟他坐着一块儿采访,他出示的虎照真假难辨。
当天采访完之后,我发现我们五个人的小组有很剧烈的分歧,一部分人认为,照片一定是假的,还有两位同事说一定是真的。我说为什么?同事说,周正龙披着大袄背着光坐在漫山遍野的麦苗当中就是个老英雄啊,撒谎的人怎么敢直视镜头?
这让我印象深刻,我发现原来每个人的审美、经验、直觉都完全不一样。你如果靠感慨和抒发感情,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靠事实关系的梳理才能找出真相。我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靠“拿证据来”这一句话,从逻辑链条的最末端一环一环向上追溯,让它自身咬合。
以这样笨重的气力,即便是小孩子也可以从土地中拉出庞然大物,这就是逻辑的力量,这也是求实的力量。
有理想,但不算有主义
我写下十年当中我所遇到的人,他们撼动我头脑中原本固有的概念,使我处在晃动不安的状态中,有人说,自由本来就是站不稳的状态。其实我所说的概念都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也是早已被引证过的道理,用了十年的路,我才慢慢地接近它们。
写下它们有意义吗?我也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这里面好像有一种属于我自己的心灵的自由。即使是真理,我也希望通过自己的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重建去认识它。
生命是一个体验,体验了时光才不会虚度,体验了这些感受才会属于你,你因此而创建自己的生活,当创建之后才会归属于它。所以,这些概念对我来说已经无关于职业的荣誉感,为的是这个世界真正属于人的实质,不论我们走得多远都要守护这样的实质,绝不将它拱手出让。
曾经有人问我,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我有理想,但不算有主义。比如我相信理想的力量,甚至我知道理想可能暂时落败,但还相信它会一点点成长。在自己二十岁的日记里面我看到很多陈词滥调,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身边的人在一块儿讨论理想是什么,很多人说想成为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我在日记中说我的理想比这个更为高远。这页结束了,我还好奇年轻时我的理想是什么?翻过来一看,小柴当年写了一句——我想不断完善自己。
我有一个信念:我们用不着去向外来的世界刻意去学习什么模式,我们也用不着刻意与谁为敌,反对什么。我们只需要解开我们身上的束缚,成为独立的人,用我们自己最朴素的生活经验、智慧和常识,就能创造和决定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一直记着胡适先生对青年说的那句话,“你们不要总是争自由。自由是外界给你的,你们先要独立。给你自由你不独立仍然是奴隶。”尽管生活并不完美,但是从今而后,我们将生活在自己亲手创建的世界之上。
为渺茫而认真的理想
如果不试图抵达“独立”这两个字中的内涵,比之过去的我,就不足以匹配十年中生活从身上流过、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不去“看见”而是视而不见,那确实是配不上这十年。
现在的我不知道在“独立”和“看见”的路上将行至何处,我可能做不到更好,但希望像朱光潜先生说的那样做到“此身、此时、此地”。此身,是说凡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诿给别人;此时,是指凡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延到将来;此地,是说凡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
古代士大夫们总是有一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情结。但是,如果一个人自己头脑当中都始终停留在无知境界,怎能以一种英雄主义、居高临下的方式去启蒙他人呢?
所以我在想,启蒙思想的本意是什么。后来在康德的书里看到这么一句话,是说启蒙是人摆脱自身蒙昧和成见的过程,这就帮我找到了一个记者自身的定义。我去探知这个世界的真相,首先必须是揭开我头脑当中的困惑,其次是我跟他人分享事实和语言,然后让每个人得出自己的答案。
记者的道德不是谴责也不是赞美,是“知”,你要知道这个事件。人在知识当中才能够稳定,这样就不会太容易受到情绪的左右,这是新闻界的责任。
新闻是生存的一种方式
以前,在电台做的时候,我喜欢说,这是一个像流沙一样的世界。那是非常文艺和情绪的字眼,而2000年接近25岁的时候,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现在是时候该蹲下来观察地面上的沙粒了,观察它们的湿度、密度、结构、流向和探究为什么这样流向的原因。
我庆幸,在迈入成年的门槛时,可以从自我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开始关心他人,关心社会公共事务,关心将自己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通往人心的道路是最艰难的,一个记者可能要付出生命才能得到别人的信任,但是你又必须恪尽职守。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类的心灵需要互相帮助,我要做的就是把它呈现出来让大家看到。
当通过提问将心灵的细节展现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深深地嵌在这个世界里,你不帮助他,就可能会孤立无援。传播的力量就是要把这些东西渗透下去,然后才能生长出新的叶子。
另外,我们容易有一种“完美新世界”的想法,会以为“假如我们怎样怎样”,“假如我们不怎样怎样”,就会有一个完美新世界。但现在你知道,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而且我们也不要想去改变这个世界。
我实际上走了好几年的路,才认识到记者只是观察、记录、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去干预世界。出发点和目的都不是。认识了就不会轻易赞美,也不会轻易批评。我喜欢的人,歌徳、朱光潜、胡适、顾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平实的客观性。
歌德说,我会跟任何人打交道,我不会有成见,我也不从他身上去要求同情和共鸣,这样我才能够跟他无拘无束地相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整个世界。既善感又特别健康、明朗,有强大的理性基座。
我自己对于采访的认识走了三个阶段。先是依赖本能,会展示一些真的东西,但真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然后开始克制自己,制约自己的情绪,不带偏见地去认识事物;到后来觉得其实是可以对事件的每一方都投入感受,切身去体会他们内心的诉求,这样你就会做到客观,也更有深度一些。
相较于发表看法,我更愿意报道新闻。因为我犯过这个毛病。曾经一开口就是大而无当的词汇,全是成语、概念、宏大、热血沸腾。但是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越具体越好。
其实也就是胡适先生说的,你多硏究一点问题,问题本身会指出生活的一个道路,就像新闻一样,不要从意识形态出发去解决问题,而是要从解决问题的路出发,走下去,看看什么样的制度和方式才能更好地帮助解决日常问题。
其实我们现在做的不太有热点的东西,是一种已经过去的新闻。不是热的时候偏不做,而是往往热点新闻刚起来的时候,众声喧哗当中,不大会有一种真的沉静地坐下来、双方辨析这样的机会。
一大群记者都在敲门的时候,人家只有躲避起来,这是很正常的一个反应。所有的记者倏忽一下全撤了,这时候你没有走,再去了,就会有一个诚恳的交谈:我为何而来。这样往往比较容易得到别人的接纳。
对于过去的十年,我就是一种眷恋。我想起二十三四岁时为什么陈虻批评我,他说我,“你矫揉造作,不可忍受”,我心里不服气。他说你要是这样你就幸福不了。我觉得这跟幸福有什么关系?他说人非得到了30多岁,经历大的挫折说话才能够平实,那个时候才有幸福可言。
所以,我觉得现在活着,做事做人,我也算起码心里是踏实了。
|马太福音5:15-16|
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
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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