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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何处相逢
作者|费孝通
不唯上 不唯书 不唯众 只唯实
导 语
费孝通(1910-2005),江苏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第七、八届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政协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代表作有《乡土中国》、《社会调查自白》等。本文选自《费孝通文集第3卷》,群言出版社出版1999年版。
若我们不容易体会美国人男女间的感情,我们当然更不容易了解他们对于上帝的感情了。在我们生活中至少还有男女,我们生理上和他们没有多大差别,即使说我们没有他们发展恋爱情感的机会,至少我们还能想像一下。可是在宗教上,我们实在没有和他们相似的上帝。
因之,讲到这方面,我们未免更困难了。可是我们若要了解美国人,不知道他们男女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多大重要,若不明白他们的宗教精神,我们根本就捉摸不到他们重要决定的脉络。
从表面上看,美国人在目前对于做礼拜这件事似乎已经不很认真了。我遇着美国朋友总问他们星期日到不到教堂里去,大多的回答是:“偶然去去,有朋友结婚、有熟人做丧事,才去走走。”
也许因为我早年接触的外国人都是些传教士,所以无意中总觉得外国人和宗教是分不开的,一到外国看见他们连礼拜都不很做的情形,未免会有一点奇怪,因而觉得以前的想法是错了。
其实,宗教信仰并不一定要在口头上或是在仪式里表现出来的。从口头或仪式上去判断一个人的信仰,则最虔诚的基督徒应当是我们内地那些吃教的师母们了。我们若说基督教是西洋文化中重要的一个柱石,绝不是因为他们教堂多,赞美诗唱得好听,祈祷文背得流利。主要的是他们具有一种基督所象征的精神。
我在上一节讲恋爱时,曾想强调感情生活是一种无我忘己的生活。爱人爱物就在把一己的范围推广出去。在非我的外界认取一个比自己更有价值的实在,使我们可以为这对象生,为这对象死。
正如那位太太所说的:“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在念,连自己也在内,只有他。” 这个他字可以代入任何东西,若是一个异性的话,就是恋爱;若是一个完美的理想,在美国就是上帝,就是宗教。
层叠高耸的尖顶,周围还有军事飞机在盘旋,这样的场景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基地。美国空军学院的教堂建于1963年,这座拥有17座尖顶的教堂建筑由美国SOM建筑事务所的Walter Netsch设计。
据说当时预算花费高达三百多万美元,因此方案一经宣布就遭到公众的强烈反对。一些国会议员抱怨在教堂顶上建造这么多尖塔纯属浪费,建一个尖塔就已经够了。虽然建议未被完全采纳,但原本要建19个尖塔的计划,最终削减到今天所看到的17个。
我时常觉得我们中国太注重实利,非但使我们的感情生活贫乏得可怜,除了母爱之外(很多把孩子交给奶妈去抚育的母亲,有没有这最基本的爱,还是很成问题),人和人之间似乎充满着利害的考虑,使我们不容易理解美国人的宗教。
当然我们并不是没有鬼神的信仰。我们对鬼神也很实际,供奉他们为的是风调雨顺,为的是免灾逃祸。我们的祭祀很有点像请客、疏通、贿赂。我们祈祷是许愿、哀乞。鬼神在我们是权力,不是理想;是财源,不是公道。我们尽管每一个村角里有一块土地,每一个县城有一个城隍,我们可是没有美国人所有的那种宗教。
美国人所信奉的耶稣基督据说是一个舍己为人的象征:他同情世界和人生的不完全,他把自己供奉出来,想填补这缺憾。他要求上帝把一切罪恶担在他的身上。他为残杀他的人求饶赦,不讲报复,因为他把自己扩大到了整个人类,甚至包括残杀他的人。
在这种宗教的精神里才有牺牲这个字眼。一个跪在送子观音前磕头的妇人,她的心头里绝不会有牺牲这两个字。她的行为无异于在街头上做买卖,香烛和磕头是阳冥之间的通货。
美国早年殖民中就有大批为了要自由信仰而渡海到这荒凉的新大陆来的。所谓自由信仰就是要求摆脱基督教在欧洲大陆和权力相结合成的教会。
他们并不是要摆脱宗教,而是要在自由空气中充分发展他们所认识的基督精神。他们厌恶借宗教之名而形成统治人的权力和仪式。所以在清教徒中,仪式是简单到只成了一个普通的集会。
有一次,一位到过中国的美国朋友和我说,他最看不惯的是中国人的虐待家畜。他曾看见过赶马的人,在他的马已经滑倒在路上时,还是拼命用鞭子打他的马。这是在我们任何地方都可看得到的事实。赶马人从没有感觉到马也是会痛的,至少在他,马的痛不痛和他是无关的。
其实这种不愿扩大自己感觉的根性,何尝只限于人畜之间?尽管孟子有远庖厨的说法,可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何尝会因别人的痛苦而发生不舒服的同情呢?我们乡下,凡是逢到枪毙甚至杀头的盛典时,刑场上会挤满了人看热闹。
我虽然不知道看热闹得到些什么满足,可是在别人的头落地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自己摸摸自己的头。人已之间有着这样大的距离,真可使人惊骇。
美国人所说的基督精神本是和我们“莫管他人屋上霜”的古训刚刚相反。你想别人坏,若坏不到你的身上,你管他干什么?这话在我们听来是似乎有点道理。若是耶稣基督也存了这念头,他也绝不至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他所以死并不是恨任何人,而是爱一个概然的爱,恨一个概然的恶。普通人可以爱一个人,或是恨一个人,可是很少爱一个概然的对象,或是恨一个概然的对象。同样一种行为,在某人身上可以恨,可是若在另一个人身上,就可以不恨,甚至于爱。
一个人可以骂某人作弊,可是若是自己的父亲作弊,还是向他要作弊的钱,不再恨这种行为了。轮到自己作弊时,甚至会觉得自己能干和聪明。这就表示了这种人对于作弊本身并没有爱恨。换一句话,他没有概然的好恶。
这是以自己作中心来衡定价值的方式,只有利害,没有是非,那也就没有理想,在美国人就会说,没有宗教。
我们时常会觉得美国人喜欢管闲事,而且老是同情于受罪的under dog,即在国际关系上,他们也时常表现出这种锄强扶弱的脾气。或者有人会说孤立主义,以及厌恶干涉等不是和这精神明明相反么?在他们看来却并不相反。
孤立主义是他们觉得好心不得好报之后的反感。这是热心人招累是非之后自怨自艾的心理。若是他们一贯的以一己利益为前提,有利则动,无利则罢,这种反感也就无从发生。
有人可以说,美国的几次参战,何尝不是为了保全自己?这话是对的,在客观立场上看去,美国自然说不上为他人牺牲,可是我们也要看到这是推动着美国人民的主观看法。在还没有碰到敌人时,就挺身而起,甚至因而招致狙击,在他们可以相信是一种义举。
而且,我们值得注意的,每次外交或是战争的行动,政府方面必须肩出一些抽象的大题目来才能获得人民的拥护,这在有些国家是不必如此的。我不太相信,在赤裸裸地为了扩大领土,伸张势力的自私的名目下,美国人民是会批准政府的行动的。
有理想并不是说理想一定成为事实。美国和别国一样的不完全,不够理想的。若说平等,美国种族的偏见造下了黑白的悬殊;若说自由,美国自由,美国独占经济的发展划下了个人发展的界限。
可是美国和别国有点不同,他们并不在价值上认可这些不完全,英国人可以辩护他们不给印度以自由,即是很开明的英国朋友也不肯承认英国在印度的设施是一件愚蠢的事。可是你在美国若提起了黑白的不平等,你不容易碰着有人理直气壮地向你说黑白是不应平等,很少有人会因黑白问题而根本否认人类平等的理想。
我在美国所逢着的朋友差不多一致地认为这是美国的耻辱,是美国的不幸。在维持独占利益的人中,他们所用的理由,还是自由两字。若是有人公开地说,像希特勒一般,自由是要不得的,他绝不会在美国获得同情的。美国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完全,可是大体上,很少以理想去迁就现实。
这一点,我认为可以用以说明他们的宗教精神,就是人们可以天天做违背《圣经》上规定的事,但还是要有个完美的上帝。
我所能了解的美国人的基督精神就在承认不完全而不放弃完全的理想。在没有上帝的人,即是自己知道有欠缺,他还觉得可以瞒得过人的,这就是所谓 “面子”。你想,假使你眼睛望着上帝,一个全能的理想在召唤你,你自然会觉得掩饰弱是无聊,因为上帝是瞒不了的。
人既有弱点,你承认如是,也就不会因别人的不完全而耻笑人家。同情中面子问题也消失了。我们古语中有“人比人,气死人”。人上面有了一个大家不能及的理想,人和人相比时,就会只有勉励和观摩,何从气死?
孔子说一个富有的人应当知道怎样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施舍给人家。这一点我们中国人会说,却不会做。中国是穷,那是就平均数来说的。若要找富人的话,我们也并不是没有。我们的富人们把围墙筑得高高,大门关得紧紧,金银向地窖里藏,或是向南美洲送。
在他们心理上,不论这些钱财是用什么手段得来的,不论这些钱财搜刮到了一人一家手里之后,别人会有什么影响,他总是觉得这是自己运道好,别人苦是活该。他们不把孔子的话当作神的意志,因为儒家不是宗教。
世界上财富的分配,在承认私有财产的时候,总是不会平均的。若是我们根本放弃平均财富的理想,对于不平均的现状必然会视为当然。运道好的人自不会顾惜到运道坏的人了。
我在上面讲到自由竞争的个人主义时已说过美国有这种潜伏的信念。可是这种信念并没有毫无约束的发展,因为他们还有他们的宗教精神在阻碍他们明目张胆地不负责任的搜刮财富。
我并不想恭维美国人,他们也是人,生活的优裕和安全是大家一样喜欢的,但是在得到了优裕和安全的生活之后,看到别人不优裕和没有安全时,有些人是可以漠然的,有些人却会感觉到不舒服。
在有宗教精神的社会中很容易发生第二种人。我们可以说这些人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可是这慈悲,不论是真是假,确会使这个财富不平均的秩序不能凝固,不能僵化。
在中国很少有人向有钱人去捐钱办学校,就是有这种人也是像叫花一样去乞讨来的。这在美国不同。他们的富人会自动把大宗款子放出来,请了人来经管,专门去寻社会事业来做。有人说,这是富人们逃脱捐税的办法,因为美国有法律,这种做社会事业的基金是不征税的。
这当然是事实。可是他们不同样可以像我们的富人一般,名义上捐出一笔学款,而自己来经营,侵吞更多的利益?他们不是也可以为自己造一个显赫的坟墓,留传后世?他们不是也可以把这笔钱用另外一个名字到南美洲去买橡胶园?他们若完全是为自私的动机,成立社会事业的基金,似乎是太蠢了。
美国的大学,最有成绩的几乎全是私立的,就是由富人们捐出来的。美国的很多研究机关是受着大小基金的支持。美国的医院又大多是私人兴办的。美国社会工作的发达表示了富人们有钱后心里不太舒服的情绪。
我也常说,社会工作,救济事业,并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基本办法,这些都是在百孔千疮的社会中,用了人道主义的名目去修漏补隙,结果反而维持这造成痛苦的社会秩序。可是,社会工作,救济事业,至少已经做到了对现存秩序“不承认”主义的初步。
理想并不是在天空里盖宝殿,而是一种不肯安于现状的动力。理想固然不常实现,可是它改变了现状,使现状不能生根。基督精神对于西方文化最大的贡献就在把一个完善不缺的理想,广被深入到每一个老百姓的心中。
在这种不满于现状,企求更合乎理想的新秩序的心理中,发生了所谓“进步”的观念。进步,进步,他们的眼睛向着未来,这是从宗教精神中推衍出来的。科学兑现了这企求,坚强这信念。他们否认或轻视传统是这样形成的。
我们现在对于西洋生活的享受开始羡慕了,可是,让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对于科学不还是像我们对于鬼神一般,要求的是一些实利,对付这一生的手段?我看着西洋的科学家,总觉得科学是他们的上帝,是一个未来的保证,是一个要实现的理想。
科学并不是发生于实利的期望,而是起于求真的热忱。科学固然已经改善了人的生活,这可说是副产。在我们骨子里有没有这种求真的热忱?我不敢说。若是西学只是为用,我怕的是我们永远不会使科学成为我们社会进步的动力。
科学和民主造下了现代西洋文化。这是一辆单车,两个轮子的配合还需要一个看上去似乎不动的三角杆。这三角杆就是理想,在美国人中就是基督精神。
他们所说的基督精神里包含着人类的同情,和未来的保证。这在感情上是一个爱字,在社会上是推己及人四字,在生活上是理想二字。
我不是基督徒,我的眼睛并不望着上帝,因之,我觉得更有资格来说这番话。我并不是为基督教做义务宣传;我也不相信要得到爱心,要能推已及人,要有理想,非做基督徒不成。
我更不相信基督精神只在教堂里。可是,我看到了地球那一面所表现出人生的另一道路,不能不深刻的自剖,觉得我们所缺的还是这维持着幸福单车的三角杆,最难得到的也是这种东西。
|马太福音13:14|
在他们身上,正应了以赛亚的预言,
说:你们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
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
整理人:恩典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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