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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英美文学的巫宁坤教授被划为右派,押送北大荒劳改农场劳动改造。
在兴凯湖一个荒岛上,繁重的劳动、肆虐的风雪、嗜血的蚊虫,让巫宁坤等右派分子饱尝人间苦味。
这些劳教人员与服刑人员的区别在于,服刑人员还有一个可以期盼的刑期,但未受审判的右派分子却看不到苦难的尽头。
1960年10月26日,巫宁坤和三四百名劳教人员被转押至唐山与天津之间的清河农场。巫宁坤原以为这里的条件比荒岛要好一些,但没想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饥荒正等待着他们。
一开始,劳教人员还能吃到有几片山芋的清汤。但不久,清汤里就没有了山芋,只有些萝卜叶子,一天三餐也改成了一天两餐。后来,一种“代食品”替代了粮食。这种“代食品”的原料是干白菜叶和玉米杆的根部磨成的粉,用以做粥或者是窝头。只有星期日中午改善伙食,才能吃上山芋干。
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劳教人员身体浮肿,两腿软弱无力,走在路上常常跌倒。
虽然报纸和管教干部避而不谈,即便在与世隔绝的劳改农场,大家也猜测到一场大饥荒已席卷全国。
清河劳改农场旧址
本来,劳改农场禁止外面给右派们邮寄食物,因为这样做不利于他们的“思想改造”。然而大饥荒时期,农场采取一项“革命人道主义”措施,准许家属或者亲戚递送食物,劳教分子也可以写信要求家人送食物。
因受巫宁坤的牵连,他的妻子已经从北京“发配”安徽,但妻子的娘家在天津。他知道自己已经给家人和亲戚带来种种牵连,不忍心再写信打扰他们。但这样的想法实在抵制不住饥肠辘辘和求生本能,他开始向岳母家写信求救。
巫宁坤先生的岳母是一名虔诚基督徒,她的儿女们也都信主。接到他的求救信不久,妻子的四哥来到农场。他的手提包里装着一打煮鸡蛋,一块煮羊肉、还有岳母蒸的十个花卷。四哥告诉他说,这些食品是从黑市用高价买的,但只要“革命人道主义”继续实行,他们就一定想法设法给他送吃的。
巫宁坤把这些救命的食物锁在小箱子里。吃完后,会继续向岳母家写信。
他的二舅哥给他送来食物后,摸着他的四肢和胸背叹气说:“皮包骨,没一点儿肉了。我们得快给你多送东西,要不然就后悔莫及了。”
劳改队中有一个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刘姓学者,有一天递给巫宁坤一张用优美的柳公权体写的纸条:“教授,恳求您借给我一张烙饼。等我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
这让巫宁坤踌躇半天,自己藏着的这点救命食是岳母家从黑市高价买的,怎么能送给别人做人情呢?然而等到老刘给他送来第二张借条时,他的心软了,趁人不备,递给他一张烙饼。老刘非常高兴,不仅承诺内人一到加倍奉还,还说:“要是你喜欢我的字,等环境好转后我给你写个条幅。”
没过几天,巫宁坤被指派去偏僻的角落挖一个坑。坑挖好后,一辆平板车拉来一具骨肉如柴的尸体,这个人就是老刘。
老刘的影子总在巫宁坤眼前晃动,这个时候,一名大夫又告知他身体已经很差,随时有生命危险。抱着和妻子见最后一面的希望,巫宁坤给远在安徽的妻子李怡楷发了一封信。
接到信后,李怡楷赶紧向领导请假,要带孩子去清河农场。但领导却以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为名,拒绝给李怡楷假期,而且劝她和右派丈夫划清界限,省得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但李怡楷决心已定,去领导家里苦苦央求,终于得到一个星期的假期。
李怡楷带着孩子挤火车回到天津,第二天一早就赶往清河农场。她的母亲准备了一大包食品,让女儿转告女婿说,她相信他是好人受难,要耐心忍受。
从一个小车站下车后,到农场还有很远的路。因营养不良没有力气,孩子走了不远就走不动了。李怡楷只好先把包裹放在地上,背着孩子向前走。走了四、五十尺之后放下孩子,再回来取包裹。就这样,李怡楷挪动着浮肿的双腿,十几里路走了几个小时,终于捱到农场。
在路上,她还遇到一个扛着铁锹的妇女,她是接到农场通知,来这里给丈夫收尸的。
见到妻子,巫宁坤说:“难友们羡慕我得到食物,但他们更羡慕在我危难的时候,我的亲人们和我站在一起。正如你常说的:‘人并不是单靠食物生活。’我的亲人们受我株连吃尽苦头,但他们一听说我快要饿死,就接二连三赶来,用食物和爱心来救我的命。”
为了营救巫宁坤,李怡楷又冒着风险跑到北京国际关系学院,讲明了巫宁坤的境况,求学院领导出面联系劳改农场,为他办理了保外就医手续。
巫宁坤和妻子李怡楷(2017)
与巫宁坤的经历相反,有太多人为了保全自己,甘愿与陷于困境的亲人划清界限。相对于来自外界的打击,来自亲人的伤害更能使人陷于绝望。
作家肖复兴在回忆童年大杂院的文章里,提到过一个裱糊匠。这个裱糊匠手艺好,干活也实在,在街坊邻居当中人缘很好。然而文革开始后,裱糊匠被指历史有问题,被揪出来批斗,还被强制打扫一条街的厕所。
自从被揪出来后,裱糊匠追求进步的妻子就把他从屋子里撵出来,不让他和自己在一起住。有一天晚上,妻子把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叫回来,让她们当面与父亲划清界限。当天夜里,这个裱糊匠就在厕所里上吊自杀。
食物对于生活当然很重要,但来自亲人的爱和信任更重要。
“神的旨意若是叫你们因行善受苦,总强如因行恶受苦。”(彼前3:17)在灾难面前,巫宁坤的岳母一家靠着圣经的话语坚强生活,也给巫宁坤带来活下去的信心。
巫宁坤刚释放不久,这个慈祥的老人就安详地离开世界。巫宁坤在回忆录《一滴泪》中写道:
我怎能忘记三年前怡楷探监时转告老人家的话:‘好人受难,耐心忍受’,一句话照亮我黑暗的世界......她一辈子生活简朴,受苦受难,而从她自己所受的苦难中,她找到爱人的力量,尽力帮助受侮辱和受损害的。她完全无愧于她的受难。
在回忆录扉页,巫宁坤写道:“先岳母李王慈荫的一生是爱和受难的化身,我从她的身教言传懂得了爱和受难的意蕴。谨以这部小书纪念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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