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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位退休老干部,书法写得很好,前不久又迷上了画画。
有一天,他翻着自己的手机,把仿清代石涛的几十幅画让我看。
书画同源,书法家学画很容易入门。这位老先生对石涛的模仿,可以说很是精到。
但我看完他的画,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便对他说:“你知道与石涛的差距在哪里吗?”
与石涛相比,这位老先生缺少的是石涛所经历的苦难和沧桑。他生活优越悠闲,从未为稻粮发愁,他笔墨功夫虽然不错,但写字画画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消遣而已。
所以,他尽管可以模仿石涛的笔墨,但那种更深层的精神内蕴又怎么能模仿呢?
在我家乡有一位梁崎先生,自幼浸淫笔墨。他命运多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饱尝生活之艰辛,一生默默无闻。然而,他并未向命运屈服,更是把对生命的理解融入到笔墨之中。
梁崎一生的职业和艺术无关,他在卫生院当过挂号员,在大专院校看过大门,掏过厕所,还曾种菜七年。
他在医学院种菜期间,一位美术学院的教授带着工农兵学院来学校实习,无意间看到梁崎的一幅画,惊呼“这是典型的石涛风味”,一定要见梁崎一面。校方慌忙派人去菜园里找到梁崎,给他换了一身衣服,让他谎称是本学院的教师。
梁崎先生生活贫苦,不得不卖画贴补家计。寻常百姓上门求一张大画,也就是几斤水果二两茶叶而已。
他勤于用功,对生活不能自理。幸亏结发妻子和他相濡以沫,艰难度日,照料他的生活。梁崎的女儿说,父亲吃面条的时候,都是母亲给他拌好,否则的话,他会菜码、卤子、面条,一层一层地吃。
老伴去世时,梁崎先生极为痛苦,撰写挽联一幅:“苦我今朝只余薄命糟糠犹在天上,务卿来世非遇封侯夫婿莫到人间。”(可怜我的结发之妻啊,如今别我而去,天上人间,苦了我这无能的穷苦之人;若有来世,没有富贵之男人,千万别回到人间)。
梁崎弥留之际,范曾上门探望并为其画像
梁崎先生直到去世前不久,艺术成就才被社会认可,被誉为现代“八大山人”。当代著名艺术家孙其峰、何家英、霍春阳等人都对其敬佩有加。为人高傲的范曾先生看到梁崎的画以后,更是赞叹不已。他称梁崎的艺术水准与齐白石、李苦禅、石鲁伯仲之间,“清脱处类八大山人,朴雅处似髡残,问今之画家,或不可见梁崎项背矣!”
梁崎先生善画指画。一位熟悉他的人说,他的右手小指指肚末端,因为经常蘸着浓墨与纸绢摩擦的缘故,渐渐生出一层厚厚的膙子,屡脱屡生,又由于墨汁的浸蚀刺激,最终在右手小指的指肚末端长出了一个瘊子。后几经脱落,其右手小指肚上形成一个勺状小凹,以指蘸墨时,凹处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墨池,用以蓄墨。故其作指画时,勾勒很长的墨线,也不见中断,而是线条流畅,运用自如,墨色饱满,一气呵成。
如果没有饱尝人生的苦难,梁崎先生的艺术恐怕难以达到这样的水平。
苦难能像刻刀嵌入石头一样,加深一个人对生命的体验和理解。那些一生生活在优越环境里的人,恐怕只能像在冰面上滑冰一样,稀里糊涂就到了人生的尽头,就像海明威所说:“仿佛没有真正活过一样。”
苦难能加深人对艺术的理解,但生命的深度绝非到艺术为止。如果像蔡元培所说,把艺术当成宗教膜拜,一生也不过是虚空一场。
笔墨虽然能够给人带来安慰,却不能带来医治,生命之伤痛,只有依靠高于艺术的馨香没药。
我受苦是于我有益。受苦,让人能认识主宰宇宙万物的法则;让人行过死荫幽谷,抵达流奶与蜜之地。
人生不该在麻木中度过,也不该白白地受苦。能够透过苦难认识生命的奥秘,便是最有价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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