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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复一遍,“我回来是找户口本的。”
ID:yani3927 | 整编: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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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京怎么变成了灰色。
奇怪的庄严。出租车上,我有点恶心。这车密封的太严了,我的身体已经不太适应,眼球也被这忽然大了几倍的建筑弄的发胀。我打开窗子,冰冷的气流给车内换了味道,这种冷是陌生的。
下了车,我没敢直接走进去。站在院子外面,好一会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忽然我很后悔站在这里。我怎么回来了。出租车已经开走,我看看四周,很安静,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但是,我已经在这里了。
忽然我被什么东西扑倒。是豌豆!毛豆也冲过来,我被它们舔着,抱着。我看到后面跟着个男人,是白小岩的父亲,我连忙站起身,那男人已经站在我面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跟着他走进客厅,季阿姨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忽然又想打喷嚏,但没打出来。阳光下我看清了父亲的表情。他老了。我看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我以为我已经练就了二皮脸的功夫,不想还是紧张。
“呵呵……”
忽然,我笑了。我没敢看着他,只是自己笑了几声。空气里本来凝结好的冷空气,被我这一笑彻底弄荒诞了。笑完,我看着父亲皱起的眉头,说,“爸,我户口本儿呢?”
他一愣。恰逢季阿姨送早点过来,我大方的拿起一块三明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理一些。
我重复一遍,“我回来是找户口本的。”
父亲看着我。我用余光分析不出这眼神里是什么。直到他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他会叹气。然后他站起来,什么都没说,上楼了。
我放下三明治,心都快跳出来了!待到父亲完全上去,我赶紧叫过季阿姨来,“我妈呢?”
她悄悄说,“他们都在医院!白小姐要生了!你……”
怎么还没生出来?
我镇定的打断她,“你见过我的户口本吗?”
她摇摇头,“赵先生的东西都在白小姐那里,”季阿姨谨慎的说,“你走后,我和白小姐收拾你的书房,我见到一些你的各种……比如驾照,毕业证之类的小本,白小姐都收起来了!”
我还在往下听,她不说了。
我问,“白小岩在哪个房间住?”
她又做谨慎状,我心急又打断她,“这样,你现在就去帮我找,我只要我的户口本!”
季阿姨犹豫一下,点头离开。这时父亲已经换了衣服,走下楼来。我赶紧拿起三明治,压住心慌。
“走!”
我边吃边说,“爸,我想先休息一下,刚刚晕车挺难受的,这样,我……”
父亲狠瞪我一眼,“你给我站起来!走!”
我立马站起来,走。
我知道父亲心中的愤怒,才走了一年,再回来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跟我多说话。沉默的坐在副驾。我坐在后面,这司机我从来没见过,而这种真皮座椅的车我也已经很久没坐过了。我看了看北京,我要把乐童接过来。
忽然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渐渐褪去,我抓紧手下的座垫,我想叫父亲,但究竟说不出话来,舌头变得很短,我很努力很努力吐出的字,也打不进父亲的耳朵里。我闭上了眼,渐渐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母亲看到我便拥抱上来。我一边抱住她,一边看着满屋的人。他们既诧异,又露出微笑。且两者混合的这么好,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终于,一个人开口打破沉默,“赵叔叔到了,我们一起祷告吧!”
母亲闻声才舍得放开我。我正站在中间,好在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起来,让我坐下,我觉得这时不适合客气,就坐下了。心想父亲从哪儿弄来这么多中国犹太人,又想起要冲那女孩点个头答谢,人家已经靠着墙闭上眼了。刚刚说话的那个男士接过我的微笑,对我说,“我们一起来为小岩姐妹祷告!”
这个男人很面熟。我下意识回头去看父亲。他已经在角落里低下头了。
“守约施慈爱的主,我们感谢你!你对我们的爱永不更改。因你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你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
“阿门!”大家异口同声。这话很熟悉,我好像在《塔纳赫》上看见过。要是艾幽薇在,估计能报出哪卷来。
“我们恳求你来帮助白小岩姐妹使她顺利生产!使她在一切的环境下都坚定依靠你!你既愿意替她死,也求你此刻给她依靠你的力量……”
谁替白小岩死了?
我感觉有人搂住了我的肩,是母亲,她擦着眼泪。母亲说,“大卫,你怎么能让她杀人呢?”
母亲流着泪,我愣愣地听着。确实是母亲,我好想念她,我紧紧被她抱着,她还说了些别的什么话。
“这位先生是?”
这个男人,我一定见过他。
“我的儿子。”母亲说。
“你是赵大卫啊!”那个让座位给我的女生挤过来,“我听过小岩姐的见证,她为你祷告很久了!”
“这个送给你!”那男人递过来一个小册子,上面写着“肉体回归泥土,灵魂回归哪里?”
我一阵恍惚,似乎看见一个老太太的脸,在云南,哦,那个叫唐三傣的阿婆!三友客栈,还有什么……
“耶稣爱你!”
很多人过来跟我握手。
“耶稣爱你,耶稣……”
耶稣……“妈……”
一堆疑惑的碎片在我这里形不成个句子。
然后我看到了母亲脖子上的小小的十字架,中心上的一颗红色钻石闪了一下。
“啊!!”
外面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大家慌忙开门,一个护士背对着门口,她转过头,脸色惨白。“孩子没了!”说着,她瘫坐在地上。
我看到旁边的婴儿车里是空的。同一瞬间,整栋楼像被撕开,我没听见过这么恐惧的叫声。有人已经上前扶起那护士,我扶住婴儿车,小褥子上是温的。
她睁大着眼,“孩子生出来了!刘医生让我推回房间!我眼睁睁看着……
啊!”她又往地上瘫,“他对我笑了一下,我正要推门他不见了!”
“谁的孩子?”我问。
“白小岩!”
我一阵晕眩。好啊,那不就是我的孩子吗?我又开始胸闷,我听到一阵音乐,还有人在说英文。我使劲睁开我的眼,有一群人,他们围着一个笔记本。我的手正被谁握着,我无法转动我的头,笔记本里传出的声音与医院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我好想看一看。
终于我扭动了脖子,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当我回过头,屋里是空着的。
“妈!”我冲着走廊,“爸!”
他们是去看白小岩了吗?那护士吓傻了,问什么都摇头,我只好拦住一个正往楼下跑的医生,“白小岩在哪个病房?”
他慌张地看一眼门牌对我说,“就是这个!”
我抓住他的胳膊,“她在哪里生?!”
他挣脱我,“我不知道!”就跑开了。
这层楼的吵杂声渐渐过去了。我很想找个理智的人问问发生了什么。
我经过每一个敞开的病房,办公室,甚至厕所,人都走了或者不见了。那个发抖的护士也不见了,或者走了。有种被撇下的痛苦和心里尚存的莫名怒气混在一起,我就朝着唯一亮着的那个方向迈动着。
是我脚步的回声,还是什么医疗设备发出的嘀嘀声,还是我心里的恐惧在吓唬我。那个亮着的走廊尽头,没有窗子,是哪儿来的光呢?我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人,我好像已经料到了似的。白小岩,真是她。她眼睛闭着,正在输的液体只剩下瓶底了,我看着她,她是白小岩。她还活着吗?瓶根的液体慢慢变成一簇泡沫。我拉起她的手,拔掉针,她的手背上迅速溢出一滴血。我拉下她的袖子,用袖边按住针眼儿,血渗过白色的病号服,晕开一小团鲜红色。我松开她的手,拿针在自己的手背上扎了一下,血立马流出来。我感觉到疼了。我的手上不只一个针眼。我的胳膊上也是。
“白小岩。”我说。
她没有答我,也没有醒来。这里连个窗户也没有。
我坐下,这种感觉我曾经体会过,现在又来了,就是那个午夜,一切都从那个午夜开始。那个要命的午夜,我从极度的迷茫中醒来,如此时般寂寞。闭上眼还能看到那黑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单极了,就像被整个世界甩掉了一般,我就想抓住她,因为只有她,和现在是一样的。我被什么东西指使,去握起她的手。她的手背上还有模糊的血迹。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心口。这个人是谁?她为我生了一个孩子。忽然,我握不住了……
啊!我冲着她空空的病床尖叫着!
她不见了!她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尖叫,不只是我的,这个世界都尖叫了起来,就在我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没有了!!
我冲了出去,我需要看到人!可是没有,没有人,哪里都没有。
城市瘫痪了。到处都是救护车的声音。也没有出租车愿意停下。地铁和公交车也停开了。我路过一个无人的书报亭,看到一个大标题——“今晨,多国出军攻打以色列”。我扯下那张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清楚。
我步行回到了家。天已经黑了。豌豆和毛豆趴在铁门内。我打开屋里的灯,在沙发上坐下。季阿姨也不见了。我让豌豆毛豆都进屋里来,然后反锁了大门。我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这种亮度让我感觉稍微好些。我又坐回沙发,拿起遥控器,许久,没有找出一个有信号的台。
黑白的雪花在那巨屏上闪烁着,那种声音是加重寂寞的。我在沙发上躺下,我实在太累了,但我不敢睡着。我感觉到精神在我的体内发疼。白小岩当着我的面消失的情形还是浮现在我眼前,浑身发麻,像是被注射了一种凉凉的液体,我的嘴里有说不出的苦味,我又听到一阵救护车的声音。我害怕这种超出我智力以外的事。
忽然,雪花屏幕上出现一道蓝色,接着开始闪烁着不清晰的画面。我一下坐起来。
“今日上午9点10分左右,很多人忽然消失。安全部已对此立案。我国记者从海外发回消息,据了解,这一现象在全球大部分国家同时出现。有关部门已作出相关调查。我国人类学家李安全对此作出报告,称这一现象预示着人类已进入‘后海市蜃楼’时代。部分人的消失只是开始,之后可能会面临其他动物的忽然消失,还会有物质的忽然消失,甚至是建筑忽然消失,而人类作为高级动物必然会率先消失。
据目前已有科学成果来看,消失的人们是突发性脱离万有引力造成的。也有学者认为地球上的物质是另一个空间的投影,地球上出现的消失只是回归实体的一种现象。学界就这一现象已经召开研讨,而会议地点还待讨论后决定。至于这是人类的又一次基因突变还是地球出现了突变,并消失的人到底去了哪里,要会议之后才能进一步报道。
关于有言论称‘即将有星球撞击地球’的谣言,我国气象局和天文学家都对此做出了回应。陈茵教授称尚未观察到某颗行星有脱离轨道的迹象,请广大市民不要慌张。
并且,我国领导人正在对受损各部门做出紧急应对和调整,并呼吁广大市民在混乱中,依然遵纪守法,自觉维护社会和谐,配合政府做好城市恢复的工作……”
我来到了街上,开着车。街上人很少,车也很少。前面有橘黄的灯在闪,我停下,一个交警走过来,“封路了!”
我下车,“我要上高速,怎么走?”
警察显得很不耐烦,“跟你说封路了!”
我看一下前面,“什么时候可以过?”
警察说,“等通知!现在让你上路都没地方加油!”
我回到车上,往机场方向开去。
去机场的路也封了。我停在那里看着纷纷掉头的车辆。豌豆和毛豆扒着车窗。我想了想又开向火车站。火车也停开了。
我又来到离高速路最近的地方,我想睡一觉,等待可以上路的时候。但我没能够睡着,就下车从后备箱翻出一瓶饮料。太冷了。我赶紧坐回车里。豌豆和毛豆不停的哼哼,我干脆把它们放出去,它们就往草丛里跑去了。饮料被冻得很冰。我打开暖风。我的头又开始跳着疼。我看不到豌豆毛豆了。我下车去,这种寒冷反而让我感觉好些。我叫着它们的名字,往草丛深处走去。它们在拉屎。
我和豌豆对视,一只狗,在拉屎的时候看起来很滑稽。特别是这个时候它一边拉屎一边专注的看着你。忽然我觉得很可怕,我怕哪一天我就这么看着它它就消失了。我赶紧回头,也许以后我都不敢盯着一样东西使劲看了。
它们跟着我回到车上。我摸到它们的毛是冰的。这时候有辆警车开过来,警察示意我下车。
“身份证出示一下!”
我出示了一下。
“这么晚在街上干什么?”
“我想去开封但是封路了。”
那警察把身份证还给我,“有爱心是好事,但现在全球都一样,不在乎上哪儿去献!老实呆着就是最大的贡献,别给政府添麻烦!”
说着,他开走了。我有点疑惑。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这里已经变成了白小岩的房间。我想洗个澡。
热蒸汽迅速把镜子覆盖,我看不见自己了。哗哗的水声也模糊了我的听觉。我的感官不能依赖的时候就是让我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我把水龙头放进浴池里,水声小了。但我不敢伸手去擦玻璃。
我怕看见,怕,我怕看到我的脸,我已经开始害怕了。我赶紧就着白色的池壁躺下。今天发生的一切强制性的进入我的回忆。水太热了,我有点胸闷。
我回到了床上,我没擦干就回到了床上。我侧过身,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白小岩的手机。我拿起那个手机,一个新的,很漂亮的手机,不是我送她的。
忽然,我想起了她!
我迅速开机登陆了她的网页,她写字了!
“荒诞剧
喜剧
以及没有意义
我以为我是聪明人
是看透了人生悲剧的歌女
把悲剧当喜剧过并不算高明
现在我知道了
不是经历决定悲喜
传递过来那一秒钟的实感
究竟是我满当当的一生
一秒归于自己
剩下的无尽归给黑漆漆
当时间被伸展开生命应有的长度
什么才决定一秒后的悲喜”
我立马点开,有一条博主评论,“结局。”
什么是结局?
我点击回复,网络连接不上了。忽然屋里的灯也灭了。手机屏幕把我的脸照成青蓝色。我听到巨大的响声。像是号声,像是从天上传来的。
出什么事了吗?
2
我睡了好久,好久好久以后我醒过来。一个陌生女人,抱着个孩子坐在我的床前。她正在用笔记本看电影。我看了一眼屏幕,左上角转动着一个小地球,上面写着“好消息剧场”。
我起身,感觉右边胳膊一阵疼痛,我在输液,我手背上扎着针。那女人看到我,叫着跑了出去。我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好像是四川口音。有护士进来,拔掉我手上的针。我按住针口,护士走开,棉花团上晕开一小团鲜红色。
我抬头看见了白小岩。她正紧张的看着我。我怔了一下。仔细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她走过来,拉起我流血的手,轻轻揉着,另一只手撩开我额前的刘海,好像我是个孩子。她看着我,那不是她的眼神,甚至我觉得有点陌生。她穿了件粉色的薄毛衣,好像胖了点,还是白了?
她把孩子抱过来。孩子向我伸出一只小手,伸向我的脸,抓住我脸上的肉,嘴里嘟囔着什么。他的眼睛很明亮,也很黑,像戴了美瞳。
“好了语羊,不许欺负爸爸。”她拉开孩子的小手,“妈,我扶大卫到楼下走走。”说着,她扶起我。
我忽然觉得后脑勺一阵疼痛。
“哎,大卫,我们不摸那里,那里还没有长好,啊!”她拉回我的手,掺扶着我往病房外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孩子,他正在他姥姥的怀里玩着手指,他看起来很硬实。我跟着她上了电梯,这是中日友好医院。她扶着我来到医院的草坪。环绕草坪,我们慢慢走着。阳光很好,我觉得这是秋天。我偷偷的看她。
“大卫,累了吗?”
我还在发呆,她对我笑笑,然后掺着我在草坪旁边的木椅前停下。
“还记得我们昨天读到哪里了吗?”她望着我,我摇摇头。她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来回忆,”她扶我坐下,“耶稣和尼哥底姆谈重生,记得吗?”
重生……
“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进神的国。有印象了吗?”
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进神的国?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开,上面写着“新约”。
“大卫,”她递给我,“想起来了吗?”
我低头看着,“新约。”
“没关系,我们慢慢想。还能找到《约翰福音》在哪里吗?”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
“来,我们做了记号,一翻开就是,对吗……”
我翻动那本沉甸甸的小书,一行红的像在发光的字出现在我眼前——“肉体回归泥土,灵魂回归哪里?”
“对了,就是这里,”那小册子留在我手上,它是新的,但被翻得很皱,我看到右下角有一排圆珠笔的字迹,“2009年4月”。
“今天我们要读《使徒行传》8章……”她低着头,“腓利就跑到太监那里,听见他念先知以赛亚的书,他所念的那段经,说,他像羊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羔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太监对腓利说,请问先知说这话,是指着谁,是指着自己呢?是指着别人呢?腓利就开口从这经上起,对他传讲耶稣……”
她抬起头,她怎么变好看了。
“大卫认真听哦!”她继续读了起来。
我看到她脖子上的十字架,中间有颗红色的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小岩!”
她惊喜的抬头。
忽然我明白了,但我舍不得,于是我继续呆在那里。她眼神里的惊喜被一丝失望划过。我们对视几秒,她哭了起来。我的心颤了一下,有一种强大的,温暖的力量充满我。
我听到她哭着说,“主啊,求你赦免我,求你赦免我!”我也跟着哭起来,我说不好,但我好像被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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