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前的一个下午，乌云密布，灰暗的天空低垂。巨雷劈下后，狂风便开始大肆扫荡，豪雨随之倾盆而泻，急鼓般不留情地打在屋顶窗台，整整一小时没有休止符。

暴风雨发威后，大地被洗涤净尽；女儿才踏出家门几步，就突然停住，而后瞪着双眼转向我。

我走出家门，震慑人的景象迎面而来。右邻沃森家前院，那棵70英尺高、枝繁叶茂的皂荚树，竟然连根拔起，斜压房顶。二楼屋瓦塌陷、雨槽脱落；大树主干断裂，杂乱枝叶遮住窗户。

傍晚七时，锯树工人装备齐全，将树一段段砍下、运出、碾碎；整街的人不顾社交距离，纷纷聚在一起谈论。沃森夫妇站在我家前院，观看整个工程。

“真难以置信，这么高大强壮的树，就这样倒下来！”我对沃森太太说。

“这是2020年啊！”她自嘲又无奈地说，“不知道下一个‘难以置信’是什么？”

下一个会是什么？2020年，美国发生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年初，新冠肺炎在中国发飙，原以为将如多年前的SARS，疫情仅限于特定区域和季节，没想到一个月内，疫情从亚洲蔓延到欧美，势不可挡。

谁会想到这是场世纪瘟疫呢？三月时美国各州宣布居家隔离、停课停工，我心中还思忖着，不见得会多严重吧！就算过度小心，捱几周让疫情过去，就可恢复正常了。毕竟，美国科研发达、资源丰足，应当不难解决这个情况吧！

我们密切注意新闻及专家简报，餐餐以新冠“佐饭”，话题不离疫情发展。我们期待疾管中心的措施有效，寄望医界推出特效药与疫苗；每日，我们盯着确诊曲线，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候，等候疫情到达拐点，等候扭转下滑的那刻。我们相信不会等候太久。

然而，几周成为几个月。曲线火速攀升后，就一直顽强地持平。每日死亡数以千计，确诊数以万计，重灾区急诊床位、停尸间不敷使用；严峻的疫情夺走人们心中的乐观期盼，代之以黑暗、死亡与绝望。至今十个月过去，美国疫情不但没有减缓，反而领先各国，成为世界上疫情惨重之首，总死亡人数超过32万。而这期间美国对疫情的处理，暴露出政府部门应对的缺失，及医疗设备捉襟见肘的窘态，不但使民众心中发出问号，更将众所瞩目世界强国的名号，彻彻底底粉碎了。

不仅如此，2020年美国还有更多的“难以置信”！

在政治经济多重考量之下，虽然疫情仍未减缓，许多州在五月陆续开放；民众引颈而盼，期待经济复苏、回归正常。

但就在五月底，明尼阿波利斯市突发警民事件；白人警察执法过度，导致一位黑人丧生。这个事件掀起轩然大波，翻出多年累积的警察暴力与种族问题。美国50州、超过400个城镇燃起抗议烽火，与警察政府对峙；而抗议中出现暴力、抢劫及破坏，以致多处政府下令宵禁，并发动国民卫队，全国陷入一片混乱。

美国面对疫情已经焦头烂额，此刻又爆发大规模抗议，新闻媒体以“动乱”（unrest）来描述当时的情况，的确再真实不过！抗议内容不断发展扩大，从Black Lives Matter、革新/解构警察系统、建立自治区，到要求撤毁所有与黑奴历史相关的标记：移除电影中的镜头，拆毁雕像、纪念碑，改变旗帜、大学名称……过去的伤痕血泪，混着现今的纷争动乱，使抗议民众在美国历史与纪念象征上，泼洒仇恨报复的怒气。

美国社会的动荡，显出更深层的隐痛与沉痾；这块土地确实病了——不只手上沾染的新冠，更有心中脱不去的黑暗。

“昨天单日确诊人数就四万五呢！”儿子滑着手机，摇头说道。

我叹口气，望着沃森家前院的空荡——那棵大皂荚树曾经屹立之处。

“你们那里好乱啊？”“听说明尼苏达现在不能住人了？”“一件事怎么会让一个国家变成这样？”面对台湾家人的关心，我的回应只有无奈。

美国！回顾过去半年在这块土地上所发生的事，我该用什么来形容呢？

犹记当初大学毕业后，提着两个大皮箱来到美国的情景。在那个时代，人人向往出国留学，大批学子涌入美国，在这片广阔自由的土地上，编织他们的“美国梦”。

美国曾是包容的母亲，给愿意努力的人机会，在她经济、国力、资源的荫蔽下，我们这些学子寻得安全感，在此读书工作、成家定居。基督信仰是她立国的根基，社会文化也深受影响。记忆中的美国有着泱泱大国风范，诚恳勤劳、友善互敬；也是在这里，我接受了基督信仰。

转眼间在这块土地上居住了数十年，社会变迁、一代更替一代。这半年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让我惊觉，心中的美国形象已然幻灭。号称世界领先、傲视群雄的大国，不得不在微小的新冠面前屈膝；向来以维护人权者自居的她，却在众多的警民种族冲突中，陷溺于汹涌的抗议浪潮。看似繁荣昌盛的美国，在飓风刮起时，内里的千疮百孔让人一览无遗。

沃森太太带着孩子在前院清理。有六十年树龄的大树被风吹倒固然令人讶异，但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拔起的根部短浅，整个区域直径不到7英尺，与其茂密枝叶、高大树干不成比例。沃森太太告诉我，土堆中有许多树根分支，用手一捏就碎了，可见它的根早已开始腐烂。树上的枝叶，借着过去的繁盛，仍旧迎风招展，但飓风一刮，地底的根支撑不了，整株便连根拔起。

2020年的风暴，显露出美国社会的问题。政治两极及个人主义，使得政府部门的解决方案难以推动；更因今年适逢大选，各项议题被政治化，沦为党派的拉锯战场。以往两党尊重合作、努力推进的景况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谩骂攻讦、彼此掣肘。在此状况下，政府又如何能有效地面对疫情及社会危机呢？

但更深层的问题，是人心偏离信仰根基，拒绝造物主上帝。在个人主义与后现代思维影响下，人们否认了绝对真理，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追求个人自由，定义个人“真理”。然而，当我们离弃了造物主，以为得到了自由，却挣脱不了内心罪恶的牢笼；拒绝了上帝的终极真理，我们会发现，在世界千万种相对“真理”中，总归寻不着自我意义及生命根基。这是迷失的一群、失根的世代。

我，是否也迷失了？迷失在令人沮丧的新闻中，迷失在对美国的盼望与失望里，迷失在疫情动乱的起起伏伏里，迷失在急切回到“正常生活”的焦虑中……

多年来，我在美国的荫蔽下高枕无忧：这里科研先进，法治完善，地大物博，民富国强，如同一个保护特区，许多世界上其他地方出现的问题，在这里均不会触及。在我潜意识中，美国的强盛成为我安全感的基石。

欧盟今年六月宣布，因美国疫情状况，禁止美国民众入境。“从没想到美国会落到这种光景吧！”当时我和先生谈起来都感慨万分。2020年一连串的“难以置信”，借着恐惧和担忧，将我的安全感一层层剥开，让我仔细审视，它的根基何等脆弱！

我重新自省，我的生命属于谁？谁真正掌管我、保护我，赋予我人生意义，带领我走一生道路？禁不起风暴的大树，不能成为我的倚靠，永恒的主才是我生命的柱石与根基。

疫情与局势将我的生活打乱，也让我再次调整眼光，回归生命秩序。我仍然关心疫情与局势的发展，然而我明白，2020是永恒里的一小段截图，其中的拆毁、伤害、羞辱，在永恒主的手中，至终是为了要建造、医治与恢复。

2020年难以置信的风暴，让根部腐朽的树站立不住，使参天的古木为之低头；它刮落虚浮松动的枝叶，掀开隐而未现的病症。在风雨呼啸中，你是否听到它的微声：回转到那真正稳固的根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