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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大陆人。”
上个月在香港国际会议中心做展会翻译,我所在的展区是一家上海文具公司。
老总特意飞过香港来参展,凡事亲力亲为,为人也随和,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翻译压力骤减。
工作之余和他闲聊,谈到内地和香港的问题,老总随口说了一句:
“我不喜欢被叫‘大陆人’,还是‘内地人’听起来舒服一点。”
我突然意识到,的确如此。
你可以看到新闻报道上用“中国内地”与港澳区分,从深圳到香港的海关以“中国内地旅客”与“香港居民”作为分界。
但香港人提及内地时,几乎都用“大陆”代替。
这一词本不带有任何色彩,然而近年来随着香港和内地的冲突不断升级,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大陆”后面的多层含义
——你可以将它理解成“暴发户”,“没素质”,“游客”,“土”,“见识少”,“被洗脑”……
很不幸,都是贬义。
当然香港人从来不会直说这些词,
但是如果你听到一句“大陆来的”,你大概能猜到他们的话中之话。
01
当作为“大陆人”的你,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不得不置身于这样一个“香港人VS大陆人”的环境,
你能怎么办?
这是我来到香港后遭遇的第一个问题,我想也是所有港漂曾经经历或正在经历的困惑,甚至挣扎。
在来港读书前,香港对我来说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和许多广东人一样,我经常来香港购物,空箱子来,满箱子走。
仅此而已。
我曾在日记中写道:
明明走在香港的马路上,看着来往匆匆行人,却像是隔了层薄膜,彼此仍然身处两个世界,什么时候我能够掀开这层膜一探究竟?
这个机会实现了,但现在我不是掀开这层膜,而是试图捅破,
因为它看上去那么透明,实际却无法轻轻撕开。
国家权力话语背景下的个体生存——这便是我夹在所谓“香港人”和“大陆人”之间的困境。
近年来的政治纠纷和民众冲突形成我来港后的无形屏障,我的内心是恐惧的。
以至于自卑
——时刻提防被拒绝的危险,仿佛要被扒光衣服,贴上“大陆人”的标签,成为众矢之的;
原本庆幸自己至少会说粤语,孰知这一“优势”却让我落入身份意识的陷阱
——每一次对话,都成为走钢丝,只怕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把自己伪装成香港人?
我从未对自己承认,但这的确是一切不安的潜台词。
不懂粤语的人可以坦然接受”外来者”的身份,因为没有语言的保护色,暴露随时发生却也早有心理预设,
但当你带着期望试图融入却遭意外拒绝,你才会真正明白,这不是一道只要你主动推开就能进入的门。
好笑的是,许多次我甚至还未开口,就被人看出是”大陆人”
——陌生人直接对我说起港式普通话,是我的何种行为或是穿着打扮让我“被看穿”?
我才意识到,“香港人”和“大陆人”的显在区别,不只在语言上。
02
可怕的是,连我自己都开始用这种眼光审视他人。
对身份认知变得如此敏感,以至于走在人群中我常常头装雷达,无意识的在区分,这个肯定是大陆来的,那个是香港人...
人性之恶啊,当你被欺凌压迫成惯,一旦有机会,你也会反身对他人做同样的事。
而我哪有资格说香港人不是,我也在无意之中成为帮凶。
有一次和一群朋友(有香港人也有内地人)在地铁站等车。
不知是谁说起如何区分香港人和大陆人,大家于是开始饶有兴趣地判断路过行人的身份,几乎说一个准一个。
我才发现,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身份意识羁绊的人。
且不说评判背后究竟顺带了什么标签,但的确有许多人,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时刻警醒着进行身份识别。
再回到我自己,一个 “试图装成香港人的大陆人”?
这种身份意识的潜在模糊是自卑心理在作祟,我坦承。但我知道,我不是例外。
即使内地经济早已不在香港之下,甚至香港发展开始明显得益于内地,
但在内地人看来,香港依旧是”更好”的代名词
——食品更好,用品更好,教育更好,工资更好……总之,更好。
当然,香港人也这样认为,
也许他们还要再加上几点,民主更好,法制更好……
这种一边倒的想法是普遍的,尽管已经有许多人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但两边不平衡的发展已持续近百年。
以至于它成为所有人脑中的默认值,所以你会看到有这么多内地人涌进香港购物,生产,读书,工作。
但反观香港人,除非实在需要,他们几乎不屑于去内地(也许他们会乐意去深圳走一趟)。
他们的向往地在英美,欧洲,澳洲(这一点还是和内地人挺像)。
03
几乎没有香港人会在内地遭到歧视,除了也许奚落一下港人的普通话,没有内地人会将港人看为“不属于我们”的人。
相反,如果遇到一个香港人,大家会兴致勃勃地问起粤语,港星,早茶。
内地人对香港人的好奇与接纳有一样大的容量,我们的确不同,却未泾渭分明至“我是大陆人,你是香港人 ”。
香港却无法如此,且不说是否存在歧视问题,鸿沟的确横在那儿,随处可见,如此明确分割以至于我们常常从远距离即裹上保护膜,甚至带上有色眼镜。
任何“人以类聚”都有其深层原因。
政治是内地与香港无法避开的敏感地带,用个粗俗的比喻,就像发芽的青春痘,你不小心稍微一碰,就会连带神经末梢产生钻心的刺痛。
但它长在脸上如此显眼,你不可能置之不理,
要么痛下狠心把它挤掉,要么涂药膏,做理疗,期望它慢慢消除。
很多香港人想选择前者,还有很多人受不了痛,也担心留疤,
但后者对他们来说过于漫长而未知,谁知道治疗是否有效?能否根治?
香港人正处在这种如坐针毡,不安焦躁之中,而脸上的刺痛还正正当当的摆在那儿。
所以香港人看内地人的情绪,远比内地人看香港人复杂。
一方面他们会将国家宏大叙述缩放到个人身上
——因为不了解,所以只能贴标签,从政治贴到思想,从经济贴到品行;
另一方面他们的确感受到内地人抢占资源和竞争的压力,排斥和厌恶的情绪自然流露出来。
但内地人来了你真的能拒绝吗?
他们又不得不打开门迎接——要知道香港的奢侈品店里挤得最多的都是说普通话的人。
如果我是香港人,大概也要抓狂了。
04
但香港人面对的不止是与内地人的揪扯。
殖民主义的依恋与后殖民主义的反抗,也在他们脑中相互斗争。
许多港人仍然怀念拿英国护照的年代,地铁上如果碰到说着英文的亚洲面孔,招来的目光都会多些意味,
港式粤语永远夹杂着各种英文单词,欧美留学,移民,工作依然是香港人的上乘之选。
但“殖民”一词是香港人一直想撕下的伤疤,想摆脱的后遗症,
从显性,你可以看到香港学者极力反对汉语欧化,政府仍在艰难探索何为“港人治港“的民主。
而从隐性,香港人从来不安于现状,从出生到死亡,他们都要面对激烈的竞争,教育,工作,住房,养老,甚至墓地
——他们必须要脱颖而出,要在他人之上。
背后除了亚洲人一贯的“精英情结”,也是对殖民主义“次等公民”的无声反抗。
试图还原我所处环境背后的真实场景,这是我来港后要学习的最重要的功课。
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我面对的真正问题,不是我要如何以“大陆人”的身份融入香港,不是如何掩盖我的“异质”不被人看穿,
而是如何接受和珍惜全部的自己,即使这样的我注定要与所处的环境产生摩擦与冲撞;
是如何超越生长环境和文化对我思想观念的潜在塑造,去理解和拥抱看似与我不同,却同样需要爱与关心的人。
05
我不想否认我是“大陆妹”,“外来”是我从小就开始面对的事实。
七岁时我从湖南搬到广东,曾被同学叫过“辣椒妹”(因为湖南人吃辣),“北佬”(用客家话)。
那时候的我用了很久时间才学会一笑而过,现在虽然没有人会轻易将这种赤裸裸的排斥挡在我面前,
但深层的冷漠也许需要我用更长时间来释然。
然而对于现在的我,这种释然的过程,逐渐变为感激的过程,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份,经历都不是无缘由随机形成的。
我身后有一个睿智的天父在塑造我,打磨我,祂告诉我所有在这世界上看上去不平等的一切
——贫富差距,地域区别,知识水平…都无法定义我真正的身份
——祂的女儿。
我没有理由自傲或自卑,任何人,任何环境都没有理由迫使我改变或拒绝自己的身份,从外在到内在,从物质到精神。
相反,所有的拥有,遇见,接纳或拒绝,希望或失望,清醒或迷失,都在一层层剥掉这个世界强加给我的外壳,让我更加看清我本来应有的面貌。
我们这一生注定要带上很多标签。有些人努力甩掉某些标签,只是为了能够贴上另一些标签。
但有些标签我们一辈子也甩不掉,它们紧贴在我们脸上,被他人的目光穷追不舍。
然而,你真的要用这些标签来定义自己吗?
如果撕下标签,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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